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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缇骑

锦衣卫在镇抚司衙门后面设了校场,这会大都下了值,见不到几个人影。

温刚练完刀,额际汗淋淋的,他接过旁边的锦衣卫佥事武释递来的巾子,随意擦了一下汗珠。

今日难得无事,眼皮却跳个不停,温从不信这些,被搅得烦了就索xin去练了半个时辰功夫,这会通体舒泰,准备打道回府。

远处传来一道喧宾夺主的爽朗声音:“指挥使好体魄,这十一月的寒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温披上衣服,给武释递了个眼色,那魁梧男人不动声色地站去远处。

温转头看向那声音的主人:“秦少卿,光禄寺的板凳莫非不好坐,跑到敝人这小衙署来做什么?”

那人名叫秦翌,本是个闲散公子,整日斗鸡溜犬不行正事,前日才被他的阁老爹扔进光禄寺办差,这才没几日,又跑出来寻乐子了。

“这哪儿能称作小衙署!你瞧瞧你,几日不见就开始对兄弟阴阳怪气的,哪儿来的臭毛病。”秦翌一整扇子,对天边拱手,正色道:“今上勤俭,也没什么祭祀牢醴之事,我待在光禄寺闲得长毛,这不就来找温指挥学学骑射,也好强身健体啊。”

温斜睨着他,自顾自系好衣裳,佩了绣cun刀就大步往校场外的马厩去。指挥使的马儿名叫乌月骓,十分通人xin,远远见到主人走来,欢实地昂头一阵叫。

“哎哎哎,别走啊!”秦翌把扇子往背后一插,追上去,“我是来跟你报信的!”

“若想强身健体,鸡鸣时围着城墙跑三圈,半年后便可爬上马背了。”温以刀鞘点他胸ko,将二人距离隔开。

秦翌一叉腰:“哎哟你别小看人,我前日已经不对不对,被你一打岔,我险些忘了正事。”

温反问:“你居然还有正事。”

“我不跟你贫。”秦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就上个月,我看上的那宅子不是被吏部赵尚书家那个二公子给抢了嘛,”秦翌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啊,那个宅子死了个婢女。”

吏部是外戚赵氏的老窝,其中势力盘根错节,温听这话,不免留了心神。

他状似无虞道:“莫非还有什么牵扯?”

“牵扯倒说不上,那杀人的凶手给抓了,说是拿刀捅死的。和赵二相干的事儿我怎么能落下,小爷我朋友多,在县衙一打听,这就打听出点猫腻。”秦翌故弄玄虚地挑眉,笑嘻嘻地踱到他跟前两步之远。

温没看到他满脸“快求我就告诉你”的表情似的,丝毫不给他情面,解了栓马石上的缰绳,矫捷地跃上马背。

那马给他驭得一扬前蹄,把秦翌吓得退了三丈远。

“好你个温秀棠!是不是兄弟!”秦翌又想起上月爬不上马背被跌下来的荒唐事迹,叉着腰喝他。

温自上而下俯视秦翌,下巴对着身旁的骏马一扬,咧开嘴笑:“你倒是上来再骂。”

“呸!”秦翌扔了扇子过来砸人,瞪眼要走。

伸腿往前走几步,回头偷瞥见温还在马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便一跺脚,气冲冲又回来:“我有意送你一个人情!”

“今晚请你喝酒,你爹问起就算我头上。”温逗完了秦翌,爽快地说。

秦翌的爹管他管得严,稍有忤逆就要罚去祠堂写策论,秦翌生得一身懒骨头,为了应付他爹,找来几个文人写下一大摞策论备用。没想到被秦阁老发现,当着全家人面儿给臭骂一通,为了给不成器的独子找点事干,阁老腆着老脸打通关系把他送进光禄寺当差。

这会儿挨过家法的屁股又痒了,偷溜出光禄寺,想着法儿找人替他顶了这个尸位素餐的罪名。

秦翌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露齿道:“这还差不多。”

温下了马,靠在廊柱上:“打听出什么了?”

秦翌一清嗓子:“可不得了呢,你说谁敢在赵二的别苑里杀人啊!这个人说来你也认识,与我家还算有那么一点渊源。当年先帝爷殿试时冲撞了外戚的那一个,商闻柳,我爹保他的奏章写了三天,那会念得我头都大了!”

秦翌展开扇子,遮了半张脸凑近说:“谁杀了人都好,可偏偏是这个和赵家有嫌隙的商闻柳,你说怪不怪?”

温听及此名,陷入沉思。

他曾看过此人的档案,是个家世清白的普通士人,没有什么荫庇,理应不会被党争波及。这件案子真论起来,要么是这商闻柳包藏祸心,要么就是他自己撞了霉头。

赵氏一族历经百年,先帝时出了两位和亲公主,本家的老太太又送了亲女儿进宫,到了如今已是如日中天,即便是旁支兄弟都能捞个官做。本朝更有太后在宫内操持,不论是谁都要礼让三分。不管商闻柳下狱是哪种缘由,于情于理,温都没有去干预的必要。

若是真有胆量去触这个霉头,即便扳倒一个赵二,他身后还有吏部尚书,还有深宫里的掌权人。赵文良这棋虽臭,但轻易绝不能动。

身在朝野,哪里不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秦翌这个二百五。

平时不靠谱笑笑就过去了,这种事也敢招惹。

秦翌还在喋喋不休:“秀棠,这可是敲赵二一棍的好机会,你不也讨厌他吗?”

温一弹刀鞘,冷然道:“我怕这棍子还没敲,你我就先落个党同伐异的罪名。”

“你怎么......”秦翌还想追着他说什么,猛地一瞥见这人寒凉如霜的面孔,一时间浑身一激灵,这才想起眼前的好友还有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令人避如蛇蝎的身份。

温五官生得凌厉端正,人又高大,年少时在朔河边陲的军营待过,和朔西部不知打过多少浴血的仗,他立在那静静盯着秦翌,眼神有一股子暴虐的野xin。与皇城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兵不同,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模样。

秦翌浑身一抖,立在当场,强自镇定道:“不去就不去了,你想干嘛!”

温定定看了他半晌,那点规劝在肚里流转,转过身道:“无事。”

天光四合,校场上空偶尔飞过几只夜雀,扑打翅膀的声音渐渐潜入无边的暮色中。

秦翌大概也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地看着他,乖乖闭了嘴。

温没了吃酒的兴致,翻身上马,叫来远处的随从吩咐道:“武佥事,劳烦送秦少卿回去。”

送走了蔫头巴脑的秦翌,温打马走出校场,昏然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孑孑细长,他漫不经心地驭着缰绳,浑身肌ro放松下来,凝重地回味秦翌带给他的消息。

既是赵家的事,义父那里怎会毫无动静。

他觉得奇怪。

校场到卫所有半刻钟的路程,温过来时身穿松快的野服,这时候要赶去换了飞鱼服再走。

本朝官服讲究威盛容,其形制厚重刻板到了严苛的地步,文官都常常无法忍受,私底下将官服改了又改,遑论他们这些武官。到了先皇昭明帝时才放宽条框,准许一些年迈的官员着野服上朝。

这也算是先帝万中难得的一条明令。

虽然朝廷只放宽了对年迈老臣的要求,但还是有壮年官员私底下在官署偷偷脱下官服。温律己严明,驭下也是如此,除了校场之中,大小官员必须身穿与身份相应的衣帽鞋履。锦衣卫为皇家行巡查缉捕之职,还有御前扈从之责,不仅是皇家豢养的忠诚恶犬,也是一座凶神恶煞的堂皇门面。

何况都察院那些动不动就要“纠察”、“弹劾”的官吏时时盯着,就更谨终慎始。

他正慢慢琢磨着,一个黑面的精壮汉子疾步行来,手中握着一只鸽子。

此人名叫唐录,是一个百户。

他垂头拱手:“指挥使。”

温拉了缰绳停在门前:“义父那儿有消息了?”

“是,这是郑阁老传信。”唐录双手递上信筒,温从中抽出一张小纸,轻轻一抖。

半晌,温脸色微变:“什么时候传来的。”

“刚过不久。”

那纸上黑墨犹有淡香,正是他的义父郑阁老的手笔,首行写了一个赵字。

温撕碎信纸,随手喂进马嘴,那高大畜生一抖鬃毛,张ko吞了,嚼得颇为起劲。

“你回去吧,这里有当值的兄弟在。”

“是。”

夜阑珊,人语静。

冬日天黑早,路上寒风袭肘,下过雨的潮润街道泛出一阵凄凄迷迷的冷意。

东门大街没什么香楼酒肆,清净深远,远远只看见高低林立的寺院塔顶苍苍交叠,隐没在幽黯的寥落夜色中。

阁老府只在这中间露出乍现即没的一点棱角,温耳边尽是寺院里不绝的诵经和木鱼声,暮鼓一敲,周遭便陆续传来响彻不绝的宏奇钟鸣。

阁老府门ko宾客散尽,没让人守着,温敲门,里头懒散传来个声音:

“阁老不见客了,客回吧。”

“是我,秀棠。”

那里头静默一瞬,换了个苍老人声:“小少爷请进,老爷等你许久了。”

门拉开一条缝,生怕有人知晓这门能打开似的,温微微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这宅院是先皇赏赐,郑家一大家子住着,按老太爷的意思装饰用度一切从简,后来郑家从军的儿郎全都战死,郑士谋还是继续住着,只重新修缮了破败的屋瓦院墙,别的一概没动。

皇帝感念郑家忠义,赐下丹书铁券,又给郑氏男丁全封了侯,郑士谋只接了死去父兄的爵位,回绝了赐给他自己的,朝野上下皆赞他方正贤良。

“小少爷这边请。”

这一路曲径通幽,不知绕去了哪里,温自小被郑士谋收作义子,却有大半时间待在了武馆军营,对阁老府略有生疏。

温停在廊下,看了眼外面种的花圃。

冬日百花凋敝,满园枯黄,园丁巧工将塘里枯荷掘出,拼在怪石上,做了一座枯莲台。枯莲与花圃相映,有些老叶新生之感。

引路的老仆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善意地笑:“老爷近日喜欢这些摆弄盆景,特意从江南清了大师过来。”

温颔首,示意他继续带路。

二人便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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