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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筹谋

温回去时,天又飘了小雨,砭骨的夜风摇得树影乱扫,夜鸦栖在鬼影似的枯枝上,眼睛动也不动,木木地盯着这唯一的行人。

湿冷的风狂乱地卷着雨点,把他头发浸得一绺绺搭在肩上。温并不在意这点不适,他抬眼看着凄迷的冷夜,一幢漆黑的巨影矗立在雨中。

卫所到了。

屋里还没有人,炭盆已经点上,空气给烧得暖融融,温掀了厚重门帘进屋,带着一身水气,脱下沾满水珠的外氅扔上架子。

他一掀袍子,肃容端坐在主位上。

炭火把仅剩的一点寒气烤尽后,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属下来迟,请指挥使责罚。”唐录垂头拱手,脸上看不出甚么情绪。

温手上把玩着随身匕首,闻言将刀鞘合上:“说什么罚不罚的,小唐,你和那些老人混久了,学这些东西倒是很快。”

唐录是五年前被温提拔上来的,起先只是一个巡城的军余,有年先帝秋猎护驾有功,杀了几个刺客,身手刚勇无匹,温继任指挥使一职,听说之后,给他正式的军衔,不久擢升做了小旗。

他和别的锦衣卫不一样,是没有世袭的布衣人家里选出来的,少了许多弯绕和避讳。锦衣卫无非分作两派,一是世袭二是黔首,两看相厌,谁也瞧不上谁,暗地里龃龉不少有。寻常时没闹出大乱子,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略过。

温靠军功当上指挥使,明面上是没有靠山的,他需要扶植发展势力,看中这一点,唐录开始在锦衣卫中有了实权,有一些需要奔走搜证的事,温也交给他去做。

唐录呼吸放缓,没有出声。

自打认识此人起,便知他是个闷葫芦,温顿了顿,切入正题说:“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他说得不容质疑,唐录凛了心神,站得板直去听。

温语调微凉,和着噼啪作响的炭火响起:“去诏狱提个死囚。”

他把一张户籍放在唐录面前,那张纸印着官府大印,唐录看了眼,上面没有写明姓氏名字。

温森然道:“今夜明西街上有咱们的人巡街,把他放在那里,别惊动旁人。其他的,你知道该怎么去办。”

唐录心下洞明,这是要替什么人顶罪了。

他默然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长明府监牢往深了走,还有一座隐蔽的小囚室,森冷阴寒,四壁厚且遍生小孔,寻常声音根本传不出去。此处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监牢,专是作囚禁和私刑之用,其中阴私擢发难数。

“你用随身的刀具捅死了那婢女,慌乱之间不慎撞昏过去,等到寻你的下人发现时,婢女已气绝身亡。”

囚室里点着两只熊熊燃烧的巨烛,审讯的狱官脚踩炭盆,偎着点热气,不耐烦地点了点今日堂审的证词。

“发现你的李二是目击证人,你下榻的旅店老板儿子古康成也指认你平时好女色,多次调戏妇女这混混还因此减了刑。那婢女是个孤女,死了又没家人找麻烦,你若是早日画押,说不准也不用偿命。”

“本也不想逼你太紧,外头那位是催得急了。你在这暗无天日的,出去也没有门路,早点认了,少受些罪,留一条命去外头找个讼师翻案,这事不就结了。”狱官说得头头是道,但哪个讼师会去这一滩浑水。

这是他骗供的手段,把人鞭笞一顿,打得神志不清了再说些诱骗的好话,没几个人不招的。

夜里寒风穿过铁窗,嗖嗖一阵猛吹,烛影翻动,商闻柳经风一吹,睁开被冷汗粘住的眼。

好冷。

他不着边际地想,何时得以解脱?

不知多少年前,他也同样有这样痛苦而深刻的回忆。

似乎也是一个人不断抽打他,嘴里骂脏,打得家里一片狼藉。母亲护着他,被鞭子抽得浑身找不出一块好ro。

苍天有眼,那个男人终于死了,母亲抱着他,han笑埋了那男人,嫁进另一个人家门。

那个面目温和的父亲授他诗书礼仪,教他为人处世,苟志于仁。

现在、现在

额头凝结的血壳子簌簌掉了几片,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了,商闻柳从回忆中抽身,勉强掀起眼皮看了眼窗外。

天黑黢黢的,好像永远不会亮起来。

狱官揣着袖筒,对身旁的狱吏使了个眼色。

两个身形壮硕的狱吏一前一后上去,左右开弓,拿沾盐水的鞭子狠狠向商闻柳身上招呼。

商闻柳死死咬着牙,ko腔里血腥味漫开,渐渐地失去知觉,眼前混沌不明,冰火相替,一会被抛至高空,一会又被搡进地底。

“停手。”狱官摆手,两个鞭笞的狱吏停下来。

“你招是不招?早日招供早日脱困,说不定就法外开恩,只判你个充军流放。如今这时候,低头做狗舒服过抬头做人,什么不比活着强啊?”狱官循循善诱。

上头施压,狱官不得不赶紧逼供交差。

商闻柳喘ko气,低低笑了一阵,这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腹中饥肠辘辘,嗓子哑得听不出人音,破风箱似的张着。狱官听他像在说什么,走近了去听。

蓬乱湿腻的额发下幽幽传来那士子的嘶哑声音:“欲加之罪……我一生宁受折辱……决不、决不任清白蒙冤。”

茅坑里的石头!

狱官啐了一声,他也审得累了,哈欠连天:“打打打,打到说为止。害得兄弟几个这个时辰都得撑眼皮子审讯,使劲儿打,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嘴。”

狱官一挥手,那两个掌笞刑的狱吏心领神会,下手已经是往死里打的势头。

他若撑不住交代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死了,花心思做得隐秘些,上头再抹一抹,也就揭过去了。

狱官伸个懒腰,准备回去休息。

大门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小狱吏,哆哆嗦嗦喊:“头儿!”

狱官抬脚要出门,与他撞个满怀,脸色不虞:“急什么,急去投胎啊!”

小狱吏一脸菜色,指着牢门外黑咕隆咚的夜:“锦锦锦锦衣卫……”

狱官勃然变色,当即站直了身子,转身吩咐将那囚室锁牢了,接着把散乱的围领系牢,换了个笑脸迎出去。

还没走几步,门外的锦衣卫缓步进来,一列劲装佩刀的兵哗啦啦站进来,领头的一亮令牌:“锦衣卫办差,提个人。”狱官垂下头,小心翼翼道:“敢问尊驾,提谁?”

那锦衣卫露出白森森的牙,冲他笑了笑:“商闻柳。”

......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文良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他心里念着早上要去臬司衙门负荆请罪,居然也睡得安生,这一下被惊醒,没什么好脸色,对着外头骂道:“狗奴才,吵煞人了!”

外头安静一阵,隐约听得几人窃窃私语,过了会儿,门被推开了。

一阵寒气裹着北风呼呼吹进来,屋里的暖炉烧了整晚也不顶用了,方才还温暖如cun的卧房这会儿冷得像个冰窟。

赵文良火上心头,裹着被子坐起来,指着那推门人骂娘。

“什么下贱东西!大早上来搅爷的清梦!”

那开门的婢子被人从后面拨至一旁,呜咽一声跪在地上,一个佩刀的男人板着脸,躬身行礼。

“二少爷,搅扰了。”

赵文良精神一凛,揉了眼看来人,穿着飞鱼服,纱帽鸾带,腰间挂一把绣cun刀,刀旁是一块素云银牌符,是个锦衣卫百户。

赵文良的心提到嗓子眼,气也不敢喘,脸色一搭红一搭青。

他粗声壮胆:“敢问贵驾是?”

那人身后涌进十来个挎刀的锦衣卫,赵文良只听见他嗤了一声,生硬地说:“卑职唐录,东司房锦字一百六十八号,敬请赵少爷与我们走一趟吧。”

温走出夹墙,穿过一道月洞门,停在光秃秃的花圃中间。

他一夜没睡,眼睛发红,身形仍是挺直。

后面武释跟着出来,在他身后垂手恭立,瞧了瞧上司脸色,缓缓道:“方才唐百户已经去了尚书府,想必这时候已经拿了人回来了。”

花圃中轻盈掠出一只黑白肥猫,在温脚下咪然打滚乞食。

这是散养在卫所的野猫,从奶猫时期就在了,因着胆大又娇憨,颇得指挥使喜欢,起了名儿叫阿黑。卫里一些军余为了讨好,给它养得又肥又壮,如今连墙下通行的小洞都钻不过去,只能专程凿大了一些。

温俯身薅了一把阿黑下颌,武释习以为常从怀里摸出鱼干递给他,那肥猫摇摇尾巴,埋头大快朵颐。

“唐录?怎么叫他去拿人?”

武释说:“那些老资历您也不是不清楚,油滑得很,赵家吃罪不起,仗着自己家世职位欺负小唐呢。”

温沉思着喂猫,半晌,才问道:

“昨夜捉到的那个小贼呢?”

武释斟酌着说:“昨夜他实在形迹可疑,见着巡夜的兄弟就跑,兄弟们怕是什么细作,把他打了个半残……恐怕活不长了。”

昨夜锦衣卫在西明街上捉到一个鬼祟男子,说是来寻未婚妻,可身上一件身份文书都没有。拖回了狱里一审,竟然是红菱台旁赵家别苑死去婢女的未婚夫。

如今正是与邻国剑拔弩张之时,此人细作嫌疑未除,锦衣卫沿着线索,一路摸去赵文良身上,将婢女之死查了个底朝天。

别苑里的那点猫腻自然也就送到了皇上那里。

温听武释讲完案情细节,若有所思薅了一把软和的猫头。

阿黑吃完了鱼干,又在温脚下蹭了个来回,大爷似的走了。

指挥使冷心冷面六亲不认的,居然被一只肥猫化成绕指柔。

武释暗自憋笑,面上还是一副人人避之不及的凶样。

“供词在何处?”温站直了。

“已经画押了,供词现在还在诏狱那里放着。”武释摸了摸袖袋,里头的鱼干已经被吃完,他寻思着下值了再去补一些,ko中继续道:“还有一事,那商闻柳嘴挺硬,咱们的人审了通宵,问案情一概不知,拉家常唠菜价倒是挺上ko,也算是咱们诏狱古今第一人。”

温道:“他不说也无妨,继续审着,找几个厉害的大夫在旁边等着,别把人弄死了。”

武释有点好奇,区区一个无门无第的士子,弄死了便罢了,何必这么上心?

他张了张ko,心中又把疑问过了一遍,没敢贸然说话。

“赵二杀人栽赃,没少让商闻柳受罪。文人最是记仇,留着他那张嘴,得让他替自己叫屈。”温拂去衣上尘土,“让陛下听见,咱们就少些麻烦。”

武释听得一知半解,点头如捣蒜。

温起身就朝卫所的议事房走,武释疾步跟上,在他身边说:“说起圣上,早晨圣上身边的松公公给传了话,说陛下心情不好,砸了好几个琉璃瓶。”

温步履未停,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明粹公公说,昨夜圣上读书,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本曹子建的文集在那儿,圣上估摸着想到什么,脸色不怎么好,当夜也没叫哪宫娘娘来陪着。听说那些娘娘伸长了脖子一边哭一边看有没有太监通传呢。”

温侧过身,挑了一侧眉毛道:“你怎么净关心这个。”

武释年过三十还没娶妻,一时忘形才ko没遮拦,他脸一红,又道:“这还没完,今晨司礼监的何公公给递了奏疏,是浙地治疫病送上来请功的,圣上见了之后,脸臭了一早上了。”

温脚步一停。

古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本朝情势所在,皇帝想到了什么不言而喻。只是这本书放得太突然,这奏疏也递得太巧合。

再说浙地,享有天下八分盛景,富得流油的鱼米之乡,豢养着朝廷最强悍的水兵,向来是赵氏的势力,赵复的大儿子也在那里。昨夜才看了曹植的文章,今早又是赵家送来的请功奏折,这样狂妄,皇帝想不气都难。

最让他注意的是那道奏疏。

司礼监明面上还风光着,私底下早被架空,如今御前都是明粹在料理,他们又是哪来这么大胆子拦着浙地的折子,直到今早才递上去?

温皱眉,今上才御宇两年,又不是作为皇嗣培养的,便是再心细如发,又怎么敌得过在朝堂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臣。

他细细捋了一遍,转头吩咐武释:“昨夜圣上宫里当差的宫人名册找一份,下值前给我送来。”

武释应下来。

温又道:“先去诏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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