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澜和妹妹居雪六岁的时候, 父亲居晋闻和母亲关晴月离婚了。
居家傲视港南,但对比亚洲前十大家族的关氏来说,还是略微逊色。
关家上辈家主关兆恒只有一子一女, 儿子早逝,女儿嫁去京城,他便将外孙关山接来培养,成为关氏代表盛冠集团的董事。
多年后关兆恒才查到,早逝的儿子留下了一个血脉,又孕育了两代, 给他留下了一个重孙女, 比外孙关山小十来岁,如今也十二三岁了,他赶紧接回关家, 好生照料培养,临终前嘱托关山, 定要让这个女孩幸福无忧。
这个女孩便是关晴月, 是比关山小十来岁的侄女, 比关山的小儿子夏决大十几岁的姐姐,她虽是从香港笼屋接来的灰姑娘, 却纯真善良,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豪门千金。
关晴月嫁给了只见过几面便芳心暗许,居家清冷孤傲但又温柔沉静的独子居晋闻,生了一对龙凤胎,本以为人生从此只剩幸福,哪知余下的大部分都是孤寂。
居晋闻不善言辞, 对着关晴月总觉得自卑亏欠,他全力工作, 给了关晴月自认为最好的一切,却忘记了陪伴,在对方红着眼睛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心痛如绞,却也只能颤着手签下离婚协议书。
关晴月失望离开,带着女儿居雪回了香港,在三年后嫁给了认识后对她一片真心的程家独子程济庄。
程济庄丧偶,只有个儿子程乐,他没什么事业心,集团几乎全由他母亲程老太太处理,他像个文人公子,每天就喜欢陪着关晴月。
婚后没多久,关晴月就怀孕了,有了一个孩子,她就越发放不下独自留在家,偶尔才能见到的居澜,多次都提出要把居澜也带走,但居澜自己拒绝了。
那时候他虽然还小,但他也能感受到,父亲居晋闻常常会通过他的脸去看母亲的影子,深夜也会一个人在书房看母亲的照片一夜不睡。
他觉得父亲太孤寂了,如果他也走了,居晋闻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那样……就太可怜了。
那年春节,关晴月已经怀孕八个月,预产期正好是元宵节,家里婴儿房之类的东西一应俱全,全家都在期待这个小生命,双喜临门,高兴得不得了。
但居雪……不,那个时候她已经为了和新哥哥配合,改名叫程雪欢了,她有一点不高兴。
现在的程雪欢才恍然想起,那时候的程乐,其实是不喜欢她和她妈妈的。
或许是因为商业联姻的母亲没有得到父亲的爱就去世了,也或许是因为程济庄对程雪欢比亲生的还好,也过于期待亲生的孩子,所以十六七岁的程乐在家里面,尤其是程济庄面前表现热络,但在外面,对程雪欢是很冷漠的。
年前宴会,家里来了很多人,程乐和相熟的亲戚家堂表兄弟姐妹在花园相谈甚欢,却将程雪欢排除在外,她想加入,怯生生叫了声“哥哥”,却得到一句“我才不是你的哥哥,找你自己的哥哥去。”
只这一句,就把程雪欢眼泪勾下来了。
她和居澜感情很好很好,居澜这个哥哥对她也很好,她不想改名字的,以前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居澜居雪是兄妹,可现在她的名字和居澜没有关系,和程乐也亲昵不起来。
她想要自己的哥哥,所以她就给居澜打了电话。
“哥哥,你来吧,和我们一起过年吧,我好想你呀。”
居澜心疼但没有办法,“对不起小雪,过年我得呆在家里。”
“为什么呀,爸爸他也不在家不是吗,你一个人啊,来找我们吧,我让妈妈去接你啊。”
“爸爸他会回来的,要是他回来,家里黑漆漆一个人也没有……”谁能受得了呢。
十岁的居澜自己去买了春联灯笼福字一类物品,努力地将家里布置了一番,他想就算家里只剩下自己和父亲两个人,日子也要好好过才对。
程雪欢还是难过,她去拜托关晴月,“妈妈,你把哥哥接来吧,他一个人好可怜的,爸爸也不在。”
关晴月便给居澜打电话,居澜依然拒绝,她也没了办法。
程雪欢伤心地坐在楼梯上哭,不知谁家的孩子过来,嘴欠招惹她,“你哥哥不要你啦?你是把妈妈抢走的坏蛋,你哥哥才不喜欢你呢,要不是你,跟着你妈到程家来的就是你哥哥了,他肯定是讨厌你了。”
“你胡说!我哥哥才不会呢,他最疼我最爱我了,他、他会来的!”程雪欢撒了谎,“他除夕夜就来,我们都说好了。”
“真的吗?”程乐不知道从哪儿走过来,“你哥哥他除夕要来我们家?”
程雪欢觉得程乐的目光很可怕,有些瑟缩,但仍然坚持点点头,“会来的。”
“好啊,那我就等着,我看看你那个好哥哥是什么样,也好跟他学学,怎么做个好哥哥。”程乐笑着走了。
到了除夕那天,暴风雨突袭港南市,天气变得很不好,除了居晋闻,估计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外出工作。
程雪欢从早上就开始磨关晴月,让她去接居澜过来,可关晴月打了好几通电话,居澜都觉得不能让居晋闻回来家里没人而拒绝了。
程雪欢开始闹脾气,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直到天渐渐黑了,雨越来越大,她突然想了一个好办法,她跑出去对关晴月说:“哥哥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不接,爸爸不在家,管家女佣都放假了,哥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再拙劣的谎言,放在一个本来就心系孩子的母亲身上,都是百分百的事实,关晴月也有些慌,她一看这样的天气,大过年的,想到居澜一个人孤零零的,她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小雪说得对,我不能把澜澜一个人放在家里,我得去接他。”
程济庄宽慰她,“你先打个电话问问,或许是信号或者线路不好,毕竟暴风雨。”
关晴月就给居澜打电话,程雪欢看着号码被拨出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想着完了,自己的谎言就要被拆穿了!
可或许是命中注定,居澜真的没有接电话。
关晴月扔下电话就开始穿衣服,“不行,我得去看看。”
程济庄拦她,“你这都什么月份了,外面天气这样,就别乱跑了。”
关晴月含泪看他,“那是我生的孩子,你可以不管不顾,我怎么能不管呢,咱家这么多人,谁都有人陪着,可澜澜孤零零一个人,我想到我就难受,我今天必须去把他接回来!”
程济庄只好和她一起去,司机不在,他们要自己开车过去。
程老太太没拦住,程乐自始至终都跟看好戏一样看着程雪欢那些小把戏。
过了很久,在厨房里勉强把厨娘留的饭菜热好摆上桌的居澜才看到电话上未接的红灯在闪。
他查看了一下,发现是妈妈打的电话,于是高兴地回了过去。
“澜澜啊,你还好吗,你怎么不接电话,你担心死妈妈了。”
“我没事,我刚刚把小雨姐留下的饭菜热了热,爸爸回来就能吃了。”
关晴月听着心如刀绞,居澜才十岁,大过年的,却要一个人热饭菜,“你好乖,你小心点啊,厨房的电器都很危险的,你别弄了,妈妈来接你了,马上就到了,转过这个路口就进庄园路了。”
居澜赶紧拒绝,“妈妈,你别来了,我没关系的,你现在月份大了也不方便,我真的没事,爸爸很快就回来了,我不能走,你赶紧回去陪小雪和程乐哥哥他们吧。”
“不行,小雪哭着喊着要找你,几天都没消停了,我今天非得把你接走,妈妈再也不和你分开了……济庄!”
居澜听着关晴月哽咽的声音自己也难受,他又何尝不想和自己的妈妈在一起呢,可关晴月话还没说完,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传来了几声巨大的碰撞声。
那声音几乎要把居澜的耳朵刺聋了,他整个人都慌了,对着电话一叠声地叫,“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
几秒后,他听到了模糊地很远的声音,是关晴月虚弱的声音,“澜澜……”
他想起关晴月的话,扔下电话疯狂地往外跑。
庄园路是他们这个山中别墅区的入口那条路,刚才关晴月说她已经进庄园路了,居家是别墅区最里面最大的庄园,离入口还有距离,但总归是不远了。
他刚出门,猛烈的风就差点把体重不到八十斤的他吹起来,暴雨瞬间就把他浇湿了,但他不能停,他沿着马路往前狂奔,鞋子跑丢了都不知道,脚底被碎石割出一道道伤痕也浑然不觉。
幸好风从背后吹来,不像逆风那么困难,在力竭前,他终于跑下了山,看到了入口不远处侧翻在路边,翻出路基的车,再差一点,车子就会滚下山坡了。
“妈妈!”居澜大喊一声,冲了过去。
车玻璃都碎裂了,车子严重变形,他趴在地上,看到了被安全带吊着头朝下,整个人就像血葫芦一样的关晴月,他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妈妈妈妈,我是澜澜啊,妈妈!你看看我!妈妈!”
关晴月微弱地□□了一声。
居澜一边哭一边爬进去找到了关晴月的手机,打电话叫了消防和急救。
没人知道只有十岁的居澜是怎么钻进车里解开安全带,把当时体重至少一百二十斤的关晴月从车里拖出来的,他浑身都被碎玻璃割出了伤口,到处都在流血,看着就像事故的亲历者。
他本来还要进去把程济庄也救出来的,可程济庄被断裂的窗框扎穿,已经当场死亡了,他根本没有办法。
“妈妈,我是澜澜,你坚持一下,医生马上就来了……”居澜趴在关晴月身上,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徒劳无用地帮关晴月挡着雨。
“澜澜……”孩子的哭声叫住了母亲即将远离的灵魂,关晴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妈妈!对不起,都怪我,你别睡,我求你了,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妈妈!”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关晴月的声音微弱如蚊蚋,“澜澜只是……太温柔了……”
“照顾好小雪……”她最后说,“妈妈爱你……”
居澜抱着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到处都在流血的关晴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等来了救护车,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程家人很快就赶了过来,程老太太当场晕了过去。
居澜看到了满脸眼泪,表情茫然的程雪欢,他想到妈妈最后的话,走过去拉起了妹妹的手,“小雪……”
“都怪你……”程雪欢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居澜,像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偶,“都怪你……你为什么要一直打电话,为什么要一直给妈妈打电话?”
“我没有……”居澜下意识地说,他只是回了一个电话,没有一直打。
“就是你。”程雪欢突然连哭带喊,开始不停地重复那句话,“是你!是你一直给妈妈打电话,你是凶手,是你害死了他们!!”
他发现了妹妹的不对劲,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程雪欢患上了应激障碍,她情绪崩溃,记忆混乱,脆弱地像一块立在针尖上的冰,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摔碎。
程乐大喊着让他滚,他无处可去,就那么回了家。
大年初一,他花尽力气才挂好的红灯笼已经被狂风垂落,滚在了庭院的地上,他没看一眼,进了房间,接了一缸水,把自己泡了进去。
身上他和关晴月的血散开,染红了水,他浑身的伤口疼得发颤,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就那么在冰冷的水里泡了不知多久。
居澜换好衣服下去,一夜间两鬓发白的居晋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程家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在居澜身上,他查了电话记录,最后一通的确是居澜拨给关晴月的。
“为什么?”居晋闻慢慢走过来,抓着他逼问,“你为什么要给你妈打那通电话,如果你不打电话,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妈她也不会死!”
居澜整个人都石化了,连爸爸也在怪他,他想解释,可想到程雪欢的样子,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之后宋开明和宋河就冲过来了。
宋河曾经对赵珺棠说,居澜那时候最后和他说了一句话,“我妈死了,宋河,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过年,以后我永远都是一个人了。”
其实不是,或许是没听清,或许是记忆久远,宋河记错了,居澜当时对宋河说的是,“我妈死了,宋河,我只是不想我爸一个人在家,以后我永远都是一个人了。”
之后居澜就没有说过话了,他亲历了母亲在怀中一点点死去,被所有人误会怪罪,患上了严重的PTSD,他太委屈了,却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
因为程雪欢的情况比他还严重,他说出来,就是把唯一的妹妹推向绝路,想到关晴月的嘱托,他就怎么也张不开嘴。
渐渐地,他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他就不该被生出来,要是世界上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无法张口说话,也无法安眠,闭上眼睛就是血肉模糊的画面,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大半年。
那大半年,居晋闻几乎都没有回过家,以前居澜是关晴月留给他最后的念想,现在这个念想毁灭了另外一个他真正的念想,他无法面对居澜,更无法面对那张几乎和关晴月一模一样的脸。
他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可多年后他才醒悟,什么都来不及了。
爱人惨死,一双儿女精神心理都濒临失常,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一切惨剧的源头。
可错误并没有被及时纠正,就这样在各方人有心无心的运作下,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赵珺棠看着程雪欢,“你自己好好想想!程乐出国以后,那个老太婆就一直在虐待你!你的病情根本就一点点在加重!”
中途居晋闻把程雪欢接回去,虽然程雪欢第一天就把居澜推下了楼,但兄妹两个的情况确实在渐渐好转。
可程老太太发现后,又果断把程雪欢带走了,她的丧子之仇还没报呢,程雪欢还得在程家的控制之下。
“你以为程乐回来是什么好事吗?他和他奶奶根本就是一伙的!”赵珺棠最后喊道。
门口响起声音,医护人员冲进来,给居澜做了急救后抬上担架,送上了救护车。
赵珺棠一路跟上去。
谁也没有注意最后只剩一个人的程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