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作鼓的风声里,沈弥不太容易回答。
她心里预设过这个场景,以为会是在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认真也正式地告诉他。
却不曾想会被撞见得如此突兀。
上次分开不过是几日之前,因为骆莎突然出现,搅动了周伏年的生日、也搅黄了他们的订婚后,他一直跟在她身边,同她说着话,试图跟她解释,哄她消气。可是她明显的排斥,不想听他说,他的面上尽是平日难见的着急。
他们从小到大不是没有吵过架,也有过她生气不想理他的时候。但是矛盾总会过去,他们也总会和好。
过上几天,小周少爷再来沈家,继续去找沈弥,继续往她面前凑,两人还和以前一般好。
这次看起来与从前的矛盾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它也会过去。
这几天周亦衡没有空着,东西就跟流水一样往这边送。还不是随便让人送的,看上去应该都是他按着她的心意亲自挑的。
知道她生气,周大公子耷拉下尾巴,小心翼翼地哄着人呢。
可也就是这几日不见而已。
和以前再不一样,情况全然变了。
他现在就像是悬崖边的一颗石头,不敢迎上烈风,不敢去细想冯余的那一声“太太”。
他也有助理,他向来都是以为这个称呼会是他的助理称呼她的,而绝没有想过是冯余——那个周述凛的助理。
——她会在他的身边,别人看见时,都要笑着称呼一声“周太太”。但是,是他的周太太。
周亦衡身侧拳头攥起,全身的力气平白无故被清空,整个人只觉空荡。
“弥弥——”
“我和周述凛结婚了。”
他眸光遽然一闪。
方才藏匿于悬崖峭壁中的侥幸全被挖空。
他虽然一直在防,但他仍是觉得不太可能相交的两条线,不过几天的时间而已,竟真的相交。
手背青筋隐现,攥起的拳头轻抖。
——事实在告诉他,这次的矛盾和以前并不一样。
过分骄傲的少年仍然不愿意接下这份剖开的现实。
他的脑子里好像轰隆一声炸开,又急剧地转过了数道弯,进行着头脑风暴。
在良久的缄默之后,他主动给她找出了理由,声音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是不是因为沈家的事情,所以你得结这个婚?”
他用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偏执地等待她的答案。
他像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只需要一个理由。
即使已经要面对无法更改的现实。
这个理由哪怕是他来给都可以——她只需要给予这个理由一个肯定。
可以是因为任何外因,但不能是因为周述凛。
撤掉所有复杂的形容,最直白简单的重点确实如此。沈弥点头,“是。”
他紧拧的眉松去半分,终于卸掉最沉重的一担。
周亦衡上前将她揽进怀中。他只是看着身形单薄,但她是真的瘦。
下颚抵在她的肩上,他半晌无话,好像只是要一个简单的拥抱。鼻尖是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有一种归处的安宁。
在她看不见的一面,他的眼角被风刮红。
“对不起啊。”周亦衡声音很轻很缓,“你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
沈弥打断他,“我们不可能了。”
他闭了闭眼,没有再听,转身大步离开。
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叫那么多人看着,为什么骆莎能逃掉躲起来;安保森严的地方,为什么会让骆莎轻易的就闯进来。
就好像她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得了什么强劲的助力。
心底升起一阵异感,却无处疏通。这段时间,他显然已经被这个女人搅得烦躁不已。
一想到周述凛,他的眼底化不开的沉郁。
他们的恩怨纠葛缠绕在一处,算是彻底扯不开。
冯余乍然撞见这一波,也是无所适从。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安静,就跟空气一样轻的存在感。
沈弥看着周亦衡离开,望了几秒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后才静静收回眸光,同冯余说:“跟我进来吧。”
她已经收拾出了些要带过去的东西,今天搬过去就可以。
她在沈家的东西当然多,但不用全带,也不用一次性搬完。
冯余打了个电话,很快,有几个大块头男人跟着过来帮忙。
符岚刚给沈含景端去一碟糕点,是她特地让阿姨做的不太上火的点心。撞见这一幕时,她停住脚步,蹲下来帮忙一起整理,将几本书细致地放好。
她问说:“这么快就搬啊?”
沈弥回答着:“先过去看看。”
除了在外求学,沈弥一直是住在家里的。符岚不习惯她走,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婚后出去住很正常。
“选好地方了吗?”
“在麓园那边,不远。”
符岚点点头,表示知道,却放不开手。她帮忙搭了把手,沈弥接过箱子,说:“您去找含景吧,我这边没什么事。”
符岚愣了下,捏了下手心。她没有说话,只是还跟着他们的脚步,陪他们一起出去。
冯余他们将箱子搬去放好,有条不紊。
符岚忽然抓住了沈弥的手腕,低声说:“你是不是有怪妈妈偏心?”
她有些无措,斟酌过后,仍是犹豫着开口。
有些话她藏着藏着,自己总是琢磨不透,还不如当面来说。
“也谈不上这个词。”沈弥笑笑,不甚在意,“只是您用在她身上的心思和精力多些,自然也会更放在心上。”
她像是在提一件顺其自然的小事。
符岚陷入些微的沉默,低垂下眼,也蹙起了眉。
是啊,她浇筑在含景身上的心思太多了,几乎占去大半。一是怜她是孤女,二是她身体不好,照顾着照顾着,注意力不自觉地往她身上倾斜得太多。
“以后我不住在家里,您也能更好去照顾她。”
符岚倏然抬眼看向她,“这话不能这么说……”
沈弥不甚在意地摇摇头。
她准备离开。
符岚却不肯松手,指尖在用力,“弥弥,这次委屈你了。”
沈弥突发奇想地一问,“如果是要含景和别人联姻,您舍得吗?”
符岚一愣。显然没有设想过这个可能。
但沈弥也只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并没有执着要答案的意思。见冯余放好了东西,便脱下她握住自己的手,上车离开。
车子扬长而去,符岚想拦住却来不及。她慢了一拍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像是有一通浆糊堵住了喉口。
不是的,一开始是亦衡和弥弥,他们都放心。谁也没想过会有意外。
而就算临时去找周家以外的世家联手,一切也还未来得及。
这个事情都还没有被想过,怎么就能说她舍得这个不舍得那个?
心口泛起了一阵灼烧感,烧得要烫出一个洞来。
符岚突然惊觉一个问题——弥弥总是在将她推开、推远。
她一想凑近,弥弥就让她去找含景,一想凑近,就让她去找含景。
每每都是如此。
她上次问为什么不叫她时也是如此,弥弥说她不是要陪含景吗?
不知何时开始,这成了她们之间分开的正当理由。
沈弥并不执着那些问题,在感情的问题上,她总有些许淡漠。不论是爱情还是亲情,她都不太能特别沉浸进去。而这有时候也是好事。
抵达新家后,冯余将门打开。
里边一派明亮干净。
已经被收拾整理过,什么东西都齐全。
她只要将想带的东西带过来就行,不带也无妨。
因为面积大,所以一眼望去视野很开阔,比当时图片上看的效果还要好。又是最高层,将窗帘全部敞开时,能从全景落地窗中看到外面的整个世界。
只是一眼沈弥就喜欢上了。
冯余指挥着人把东西搬好,同她说:“太太,明天会有阿姨过来打扫和整理。”
沈弥颔首。
本来打算将东西搬过来后再回沈家,但是刚刚起了点小争执,她下意识想退避,就准备今晚直接住下来。
在周述凛回来之前住进来,提前在这里习惯两天也好。
冯余没有过多打扰,安排好就告辞离开。
他觉得他今天知道得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回到车上后,他没有着急开车,而是先将方才在门口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往上汇报。
沈弥先将这里参观了一遍。总体是简约风的装修,冷色调为基础,可能这就是他平素的风格。很简单,但是看着就很高效。
看完一圈后,沈弥最终将目光放在了次卧。虽然是次卧,但是面积也不小,仅仅次于主卧。
里面已经有各种用品,想了想,沈弥将自己的衣物也放置进去。
他们算是一场交易。所以虽然住在一个房子里,但应该是各住各的?
她也不太能想象他们住在一个房间的样子。
晚上,沈弥窝在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在看。
突然想起什么,她点开微信。
和周述凛的聊天还停留在她回的一句[晚安]上面。
沈弥纠结地反省着,作为新婚夫妻……他们的聊天频率是不是有点过于少了?
他的安静情有可原,可能是工作太忙,抽不出身,毕竟是在出差途中——但她也没有发。
自从知道库里南先生就是周述凛后,她好像一下子成了哑炮。
沈弥将手里的书倒扣在腿上,编辑起信息,将昨天原本准备分享的那本书分享给他。
很难想象,他们竟然在浑然不知对方身份的时候,互相分享了一段时间的书籍、电影,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
像是分布于天涯两角的笔友,互通来信。只不过是网络时代的便利方便了他们信息的沟通。
这个时间点的纽约,周述凛正在开会。
相比于北城,海外反而是他的主场地盘,毕竟已经在这边经营多年。
几个报告递交上来,眼看居于主位的男人明显不满意,会议室内越发安静。
落针可闻。
明明室内温度适宜,可他们后背仍是起了薄汗,压力一层层地往下压来。
已经可以想见待会的情况会有多糟糕。
周述凛皱起眉心。
手机信息于这时响起,他并未避讳,点开扫过一眼。
看清信息后,倒是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这个信息框今天还会当一天的鹧鸪。
他抬手将手中文件放下,宣布今天先到这里,示意他们回去。
下面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讶然抬眼看过来。
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待迎接一顿不留情面且犀利的评价,没想到局面已经拉开,却又倏然合上,想象中的浪花没有翻出。
他们反应过来,又匆匆收回目光,一一离开。
——不管周总眉间凛冽的寒意为什么顷刻间就被化开,但反正能免一通批。
周述凛回复着信息。
还和之前一样,回复她的那个简单介绍。
就好像他还只是库里南先生,不是周述凛,他们也没有突然领证。
但在聊了两句后,他回道:【你那边有这本书是吗?】
沈弥毫不设防:【有的,我刚看完】
他说:【我手上没有这本。回去后你的借给我看一下?】
——一句话,就拉回了现实。
他们是已婚状态,而且已经住在了一起。有推荐的书,都可以直接拿给对方看。
沈弥微低着头在看,乌发垂下来,滑落在脸颊边。她突然蜷了蜷指尖,说了声好。
就这样结束聊天似乎有点冷淡,她多问了一声说:【你现在工作忙吗?】
周述凛淡淡扫过眼刚才满座的位置,【不忙。】
看着屏幕上闲聊的信息,他的眸光有些温和,指尖在手机边框轻点着。
冯余将今天周亦衡的事情同他汇报过,只是他并没有和她提起的意思。
/
沈弥埋在家里做了几天新书的准备工作。一些专业资料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约莫最近就可以开文。
他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她只开一盏沙发边的落地灯,关上窗帘,放了一部电影看。
灯光昏黄,很适合观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窝在沙发上不小心睡了过去。
周述凛抵家时,时间已经比较晚,而他开门后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
男人一身黑色大衣,气场肃穆,宛若身上沾染的风雪还未化尽。身旁立着一个行李箱,明明刚刚归家,却不着急进屋,就那样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收回,不动声色地将整个房子打量了一遍,目光从主卧和次卧上逡巡而过。门都没关,里边大抵是什么情况可以猜见。
倒也不怎么意外。
他轻提了下唇。
在大毛毯盖在身上的那个瞬间,沈弥睁开睡眼,视线朦胧。只是安静地望着他,好像还没回神过来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他将外衣脱下,挂在手臂上,身上只一件羊绒衫,偏休闲,在昏黄浅淡的灯光下,柔和了那份凛冽。
周述凛动作微顿,见她醒了,便将毛毯放去一边。
她放的是一部老电影,而现在电影已经放完,屏幕上停在了结尾的地方。
他低声问:“看的什么?”
沈弥回了电影的名字,也慢慢反应过来,打招呼道:“你回来啦。”
“嗯,刚到。”
“我记得好像是明天的航班?”
“提前忙完,改签了一班。”
他看着她睡眼惺忪,轻勾唇,“回房间睡。”
“嗯,好,你也早点睡。”她随手要抱走那张毛毯,回次卧去。
困意太深,还不清醒。
周述凛就那么眼看着她抱着他的毛毯,要回她自己的房间。
气定神闲地看了会儿,他闲闲地靠进沙发,出了声:“沈弥,我还是更倾向于住在主卧。”
沈弥脚步停住,思考了下这个问题。
主卧面积更大,也更方便,她能理解他这个“更倾向于”。可是,她不是已经把主卧留给他了吗?
她微有些迷蒙地思考了一瞬发生矛盾的问题。
“嗯……好?”
周述凛颔首,“东西明天再搬吧,你先去主卧睡。”
“嗯……?”
沈弥怔然抬眼看向他。明明每一句话都能懂是什么意思,可为什么合起来从他嘴里一说出,她就不太能理解通了?
——他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原本是想和她一起住在次卧吗?
“更倾向于主卧”,所以,是要他们现在一起去主卧睡的意思吗?
他静看着她动作僵住,出神地看着自己。轻抬眉骨,无声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有。
她有很多的问题。
沈弥睡意全消,一下子进退两难。为难过后,她仍是问出口:“我们,是要住在一间吗?”
周述凛似乎也很诧异她会问这个问题。思考地一凛眉,又忽而笑道:“我倒是没有想过要分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