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悠悠地睁眼，在床边摸索一阵，利索地起了身。
环顾四周，是个普通的客栈房间。是凡人的地界，空气中灵气稀薄，弥漫着劣质木材经年的腐朽气息，他竟觉得有些亲切。
他勾勾手打开了窗户，“柳生”却一屁股坐在了窗台上，抱着一把琵琶，修长纤细的十指翻飞如蝶，一双水墨般的眼睛笑意盈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林以前只见过“柳阁主”弹琴，高山流水光风霁月，文雅端庄，没有丝毫战场上的狂气魔气。现在的“柳生”坐在窗台，一只脚搭下来，琴声如珠玉似春溪，透着一股活泼欢快，像个故意推翻首饰店的展示架让金银珠宝满街乱滚又丢下赔偿金扬长而去的纨绔子弟。
他撑着脸，看着柳生一边弹琵琶一边唱起了歌。
房门忽然开了，他转过头去，一名扎了对紫色双马尾、身形娇小的少女端着个托盘进屋，伸脚合上门。
“哟，小玉来啦。”谢林刚打了声招呼，就意识到面前的这位少女不是玉虎鸣，而是她的女儿玉霆霓。
少女放下托盘，眯起眼睛问：“你刚才在看什么，师父？”
“没礼貌，我是你师祖。”谢林拍拍她的脑袋，眼睛越过她去，耸了耸鼻尖，“那是酒么？快给师祖我满上。”
少女柳眉倒竖，道：“你也很没礼貌，盟主。我救你出了白玉京，你不先道个谢？”
谢林一拱手：“多谢女侠相助。”
玉霆霓瞪他，一字一句道：“不用谢。”
她又道：“你该谢谢宋掌门。他坐化时引来了天劫，当真声势浩大，半个白玉京都被劈了个遍，托他的福我才找到机会带你出来。你居然还睡，张天齐怎么没当场把你剁了！”
谢林诧异地一摊手：“我也想知道。”
玉霆霓咬牙切齿，对这块滚刀肉无可奈何，踹了凳子一脚：“吃药！”
“良心店家，质量不错。”谢林夸了完好无损的凳子一句，“什么药？”
玉霆霓指指药罐子：“天谴一号凑活着吃吧。邵简留的货一半都在这了，给姑奶奶感恩戴德地吃下去。”
谢林不语。
他看到的是一坛“万年春”，酒液清澈酒香清冽，入口甘甜后劲十足，他只在柳阁主那喝过这酒。
柳生一曲奏罢，抬袖掩嘴娇笑着要来给他斟酒。他连忙拎起“酒坛”仰头一饮而尽，嘻嘻笑着赞道：“好！”
玉霆霓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在意，一罐子滚烫的药汤而已，还能把这样的大修士烫破皮不成。
放下“酒坛”，谢林望着窗外一片萧条之景，听着十里八乡萦绕不绝的哀哭叹息，问：“这是哪儿？”
“阳灵镇。”
谢林诚恳地问：“阳灵镇在哪儿？”
玉霆霓没好气地道：“朱明曜真天。”
谢林松了口气：“哎呀，原来是朱明曜真天，刚才还以为我伤到飞不动了呢，那可真是天谴啊。”
“飞，飞你个头！”玉霆霓骂了一句，从背后卸下黑剑丢给他，“剑都给你忘了！”
谢林手忙脚乱地接过“噬嗑”，柳生又从他背后亲热地抱住了他，温热的吐息中带着茶与墨的香气：
“哎呀，哎呀，太过分了。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收集材料、亲手给你打的灵剑呢。你忘了吗？天听阁的刀山火海，都是锻造它时留下的残渣。我们把那么多人丢了进去……世上只有它能够取我性命。”
谢林道：“怎么这么说嘛，我当然记得。”
玉霆霓哼了一声，转身拎出一个食盒：“给你叫了些酒食，这两天老实点待客栈里。阳灵镇最近不太平，正好藏身。”
柳生掩嘴笑起来，谢林轻轻捏住他的右手，他就老实了。玉霆霓却还没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
“……前天怎么回事？那些家伙杀就杀了，杀得好，为什么你要走？”
谢林坐下来，慢吞吞地倒了两杯酒，眼神飘忽：“我没走呀，是你救我走了嘛。”
“你要是想留下，就不会动木林森。”玉霆霓拿了杯酒走，“她在六道结社本也无甚实权，对张天齐忠心耿耿。即便有二心，也翻不起浪。你得罪张天齐干嘛？”
谢林饶有兴致地看见一杯酒同时被柳生和玉霆霓拿去，那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他自己晃着酒杯，道：“没什么原因。算是我帮联盟一把吧。”
玉霆霓哼了一声：“各家各地死了这么多人，当然要团结起来讨伐你。他们可不会记得你的好。”
“我要他们记得干嘛。”谢林笑嘻嘻地道，“小玉记得我不就好了？”
“滚！”
玉霆霓踹了他的凳子一脚，这回一脚踹成粉末，谢林却得意洋洋地维持着跷着二郎腿的坐姿，下盘不动如山。
玉霆霓作势又要踹，谢林连忙一跃而起，酒杯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一滴不漏地接住被抛上天又落下的酒水。
他道：“小玉啊，你师祖我命硬，又是孤家寡人的，没什么把柄。你该担心担心自己那一大家子，玉家就剩那么几个了，别败没了。”
玉霆霓扬起下巴：“我问心无愧！不来管你，玉家有什么脸面谈振兴。”
谢林朝她敬酒，一眨右眼：“我也问心无愧。”
少女趾高气扬地走了，谢林终于顺水推舟，被柳生推倒在了床上，颇有些自我怀疑地摸摸下巴，叹道：“我没有这么自恋吧？”
柳生像条蛇一样缠上来，从他下巴仰望他的眼睛，轻声道：“怎么了呀？”
谢林拎起他来，挠挠头，道：“你可不是这么热情的家伙。”
“人之将死……哎呀，死都死了，无牵无挂，自然和生前不同。”柳生都开始脱衣服了，心口有一道溃烂的伤口。
谢林想了想，道：“这就不必了吧。被人看见多不好，我谢林堂堂北岳联盟盟主，沦落到在小镇子的破烂客栈里自慰。”
柳生哈哈大笑起来，心情甚好地道：“一堆烂木头，就是不行。”
谢林坐起来，抱住他，面无表情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柳生”便说了。
【昆】在开辟新天以庇佑众生之后，自己只取太元总真天与左神幽虚天以供追随者居住，并承担监督、遏制战乱之职。其实她理念的追随者与寻求庇护的“合作者”人数在五五之间，后者却得以占据八大真天用以繁衍生息，一开始的确是感激她的，却也因受人恩惠——尤其是受一个女人恩惠、被一群女人让利——而暗觉羞耻。因此，不到百年，人皇宫的修士们便在外界的不断陈情之下放弃了巡查天下之责，将自由还给“百姓”，从此闭门不出。
太元总真天与左神幽虚天高据世界北方极地，形成前者包围后者、后者大部分陷在里世界的无垠黑暗之中的奇妙局势，而前者的最外围，如今是茫茫黑暗沙漠与流沙七色海的地方，曾经是一圈自成阵法的森林。人皇宫不耕不种、不取税收，生活所需的一切粮食、肉食、矿产、纱丝都由这片森林提供，没有旱涝之说，自给自足。
数百年过去，这片森林渐渐地诞生了灵智，连带着林中物产的质量和数量都提高了。人皇宫歌舞升平的时候，另外八大真天却陷入了战火之中。不断有人逃亡北方，有的是遭到迫害走投无路，有的是想来求人皇宫出世平息战乱，也有人是迷路了。真天之广，凡人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跨越，鲜少的一些进入森林的难民，却都被它全盘接受了。
森林不让她们进入人皇宫，因为这是它与生俱来的职责；但它会生长出藤蔓枝条编织出临时小屋，会结出甘甜的果实，会裂开土地让清溪流淌。人皇宫原则上不让外人进入，尤其这些无能为力的难民都是凡人，根本无法承受内部的浓郁灵气，但是会有队伍负责巡查森林，治疗伤员、提供知识乃至协助孕妇分娩。得到救助的人们不断地说“谢谢”、“谢谢”，她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力量，渐渐地，这片巨大的环形森林被称为“谢谢森林”。
“喂，那也太土了，假的吧！”谢林抗议道，“而且人皇宫里不都是女人吗？要化形也该化成女人，至少是个太监，不然你我不觉得恶心，她们自己看着都恶心吧！”
“因为那时候，她们都已经死了啊。”柳生叹道，“我们来得太迟了，又太弱小了！如果选择原本的道路，只会被我们的仇敌斩草除根，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柳生又从背后抱着他了，那温和的声音之中是无尽的诱惑和悲痛：
“她们再也不会活过来了。而我们，只有像我们的仇人一样思考，像他们一样生存，像他们一样厚颜无耻自私自利，像他们一样忘恩负义残暴无情，才能有那么一点点……报仇雪恨的可能！”
“你我没有变成那种人吧？”谢林怪叫道，“我谢林可是个好人啊！”
“那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小玉死在璋公主手里呢？”柳生笑眯眯地道，“好孩子，好兄弟，我最亲最爱唯一可以信赖的好朋友，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向所有人复仇！”
谢林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落下泪来。
“可是、可是小玉是个那么好的孩子！”他喃喃地道，“和曾经保护过的所有人一样……即便她们还活着，也会喜欢小玉的！我们害死了小玉，害死了很多人……很多……我曾经……想要保护的……”
柳生面色冷漠，道：“让他们全都去死好了！发动战争的宗门该死，供养他们的凡人该死，支持战争的男人该死，生下他们的女人也该死！这就是你我选择以如此丑陋卑贱之态苟且偷生的唯一理由，你还要背叛我们吗，谢林？！”
“我要……再建人皇宫！”
谢林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柳生神色冰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一口淬了剧毒的利剑。
谢林这才想起来，数百年前，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失望至极的阎罗王刺了他一剑，将他当做一枚将来也许会用到的棋子抛弃了。
“我——”
“做给我看。”半晌，柳生居然叹了口气，和他同时开口。
柳生道：“我已经死了，我并不存在，我只是你的心魔。做给我看，证明给我看，否则你就是个爱说大话的废物，骗我骗联盟骗你自己。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只是沾染了男人的习气，用场面话来拖延时间，企图把所有人糊弄过去，让大家带着希望在泥潭里挣扎，浑浑噩噩地熬死了便没有争端了。你是这种人吗？”
“不。”谢林和他一起走到了窗口，目光灼灼，“我会再次让你见到人皇宫的。不过不是由我来，要由小玉或者别的女人来，因为我们终究只是人臣。我这盟主也是做到了头，盛名之下再进一步就要被拥为人皇，这是决不被允许的。那样你更要生气，愈加不会原谅我，对不对？”
“真聪明。”柳生的态度又软化下来，依靠在他肩头，笑道，“作为奖励，我再为你弹一曲吧。祝盟主大人……旗开得胜！”
这一日，三皇子与皇帝谈判破裂，在长达半年的围城战之后，叛军攻入皇城。圣德国师轻而易举地击败皇帝，李思城亲手斩下父皇首级悬于城门，结束了德宗长达三百年的统治。
从大有空明天蔓延至朱明曜真天的瘟疫愈演愈烈，由于诅咒一类的法则污染，即便神机宗不断地投入人手并动员其他大小宗门世家，一时间依旧难以遏制。阳灵镇一带已经是外围地带，逃了不少，更多人抱着侥幸心理不愿背井离乡。也是这一日，一个名为杨玉环的村妇带着两个感染疫病的弟弟踏入阳灵镇，她将在不到一年之内建立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