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夜色笼罩着寂静山顶,近处虫鸣此起彼伏,风吹草木稀稀疏疏。远处林间倦鸟归巢,间或传来几声鸱叫声,阴森森的,仿佛在招呼荒郊野外的孤魂。

火把光亮招来许多飞虫,钻着缝隙往人身上扑,但两方人马谁也没有动。

宣环双手交叠在身前,紧握着驻地长剑,挺拔壮硕身姿如矮山,不怒自威道:“怎么?老七,护短来了?这白眼狼当初只是个佃农出身的士子,踩着本王走到今日。他能咬本王一口,你就不怕他将来也咬你一口?”

宣瑛比宣环高出一个头,但他在对方壮硕如山的身体前,显得过于消瘦,如同矮山前长风玉立的翠竹。

可他的气势丝毫不输钢铸铁打的宣环,反而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从容飘逸。

或许是知道他四哥比他壮硕,看上去气势足,在对方交叠双手抬眸怒视时,他不自觉叉着腰,目光灼灼同宣环对视。

“四哥可真会倒打一耙,明明是你过河拆桥在先,现在反倒怪祁少卿对你不仁?更何况,本王跟四哥又不一样。”

他笑得如花灿烂:“本王长得好看。”

祁丹椹爱死他了。

他都舍不得离开他,又怎么会反咬他一口呢?

说完,他目光落在祁丹椹身上:“事情办完了吗?”

祁丹椹看向那几个大理寺官员与仵作,官员们点点头。

祁丹椹回道:“办完了。”

宣瑛微笑:“四哥,若无事,小弟先走了,若有空,去小弟的大理寺坐坐。”

他没有说锦王府,而是大理寺。

结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意有所指。

宣环当即脸色骤变,阴沉得堪比远处深黑天幕,“慢着。”

宣瑛转身,狐疑看向宣环。

宣环抬起长剑:“你们要走可以,将东西留下,祁少卿带人检验的尸体是刑部重要案件的尸体,案件保密,为防有人浑水摸鱼,泄露机密。那些东西,你们不得带走?”

宣瑛看向祁丹椹,佯装不知情:“祁少卿,什么情况?”

祁丹椹唱双簧:“回殿下的话,大理寺接到一桩小案子,一位农妇家里去世几口人,她将尸体存放在义庄,尸体遭到毁坏,无法辨认,她请我们帮她找出家人尸体,下官见她年纪轻轻,便失去这么多家人,故而答应帮她找找。这些验尸记录,只是帮她找家人尸体。我们的案子与刑部的案子并不重合,这些验尸状纸会归档大理寺,出了事我们大理寺会负责。”

宣环怒视祁丹椹:“她的那件小案子为何不找当地县衙,不找府衙,却偏偏找上只复核大案要案的大理寺?你真当我们傻?”

宣瑛微笑解释:“四哥,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大理寺每个月都要做十桩好人好事,大到帮人查凶犯,小到帮人找猫狗,农妇找到我们无可厚非。既然祁少卿说两案不重合,刑部验刑部的尸,大理寺验大理寺的尸,祁少卿也就不存在泄露刑部案件之事。”

宣环怒喝道:“老七,你是不是当本王傻?”

宣瑛反呵斥,厉声道:“是四哥觉得我们傻。”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山间晚风不敢呼啸,让远处鸱不敢再悲鸣。

他如同猎豹看见天敌般,目不转睛注视着宣环,阴狠、锐利!

“你以为你在验尸上造假就无人知晓吗?你以为有父皇庇护你就能逃过一劫吗?你以为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你把人当什么了?他们只是不如你会投胎,没有生在帝王家,不曾拥有权力,否则他们怎会任你玩弄虐待至死,你我脱了这身皮,又比这堆烂骨腐肉强得了多少?”

“你弑杀,你喜欢血腥,那你就去砍你自己的手足血肉,你喜欢搏斗,喜欢找刺激,为什么不自己同那群猛虎相斗呢?你不敢,你懦弱,你从弱者的害怕求饶痛苦中汲取那么一点可怜的自尊,你还不如这一堆腐肉烂骨。”

“告诉你,别说本王不会放过你,世家更不会放过你,他们好不容易将二哥拉下马,怎么会允许寒门崛起?乃至那些被你虐杀至死的数百条亡魂,他们也会日日悬在你头顶之上,看你何时遭到报应……”

宣瑛的每一声,都重重砸在宣环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山林间的风声大了,呼啸而至,像亡魂怨怒的悲鸣。

宣环不由得心底发虚,质问道:“宣瑛,为何从小到大,你如此仇恨本王?你幼年时,老五、老六也没少去阳春宫欺辱你,你为什么像条疯狗一样,逮着本王咬?”

宣瑛幼年在他母妃病故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阳春宫。

那时嘉和帝根本不管他。

宣环、宣海、宣瑜都曾到那处宫殿欺凌他。

可他对宣海始终不亲近也不生疏,他掌权后,根本不会故意刁难宣海,偶尔在嘉和帝面前,他还能扮演一下兄友弟恭。

对于宣瑜,他与他自娘胎起就有仇,两人在朝堂你来我往,平日里偶尔你死我活,但他不会不择手段置对方于死地,也不会无孔不入的找对方麻烦。

只有他。

宣瑛是痛恨他。

他不会同他在嘉和帝面前扮演兄友弟恭,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他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咬着他不放。

但凡能让他不爽,宣瑛一定会去做。

他对他的恨,是入骨的仇恨,是想把他扬灰挫骨的恨。

他不明白。

魏淑妃害死他亲娘,他对魏淑妃唯一的儿子宣瑜都不曾这般恨。

可偏偏对他,恨之入骨。

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着,时不时有飞蛾撞入火中,被焚烧成灰。

本是春暮初夏的天,天气并不冷,可宣瑛的脸色与眸中寒意,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一字一句道:“嘉和十二年冬至,那个夜晚,本王就在宗正寺。”

宣环当即如遭雷劈。

他怔楞看着宣瑛,眼底尽是难以置信。

当年钟台逆案之后,苏家苏泰一脉全数遭到腰斩,那天正是冬至。

嘉和帝知道废太子宣其秉性,这件事所有后续,没有任何人透露给宣其。

他虽被废了,却被好好保护关在宗正寺里。

冬至那日,苏泰一脉被腰斩,几万将士被戮没,牵连的士族寒门不计其数,整个京都的天是灰暗的,地是血色的,京西大街与京华大街上随处可见都是血渍,就连空气中的尘埃也是红色的……

他想,怎么能没有人将这件事告诉宣其呢?

那个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太子应该知道这件事。

他夺走了父皇所有的宠爱,他是寒门的骄傲,他也是众多士族拥戴的太子,凭什么所有光辉都在他一人身上呢?

他记恨宣其。

他其实也曾像所有弟弟那样,以拥有那样的兄长而骄傲。

可他斥责他品性不端,斥责他心术不正,斥责他残忍嗜杀。

他们都是寒门出来的皇子,他却不愿意扶持他,而是将宣帆那个废物带在身边,他才应该是他的左膀右臂,也应该是他陪他享受鲜花着锦的荣光……

宣帆再怎么样,也是士族出来的皇子。

他们永远都是对立的。

可他却从未正眼瞧他。

他凭什么?

在宣其被关入宗正寺后,他开怀畅饮三天三夜。

后来,这件事牵连七八万人,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这件事的,都死了。

他的父皇抗住士族压力,保住了宣其的命。

他想,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宣其却能在宗正寺里毫无愧疚的活下去?

为什么他犯了那么大的错,父皇却像保护易碎珍品那般将他保护在宗正寺里?

为什么他都被废了,还有那么多人不愿意舍弃他?

所以,在苏泰一族被腰斩当日,他悄悄来到宗正寺。

他将四万骠骑军如何被杀、拥戴宣其的寒门士族如何被灭门、他的恩师苏泰一脉如何惨死……

绘声绘色毫无遗漏的讲给宣其听……

宣其听完,当场口吐鲜血。

愧疚、悲伤、忧郁让他患上一场大病。

他死在了阳光明媚、碧空如洗的冬日早晨。

那日,天气极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宣其的死,是他造成的。

可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宣瑛竟然在宗正寺。

他仔细回想。

好像确实从那以后,宣瑛就恨上了他,不过当年宣瑛太年幼,才八岁,他根本没将这个狼崽子放在眼里。

现今狼崽子成人了。

他来报仇了。

宣瑛说完,眼底的狠辣消散不见,唯余看困兽挣扎的讥讽:“既然无事了,四哥,本王走了。”

宣环回过神来,他不能让宣瑛带着验尸状纸离开。

他不能让那东西成为将来的证据。

他怒道:“来人,拦下。”

草丛中稀稀疏疏一阵响,出现穿着黑衣的死士,义庄外的侍卫严阵以待。

他被戳破恶事的慌乱消散不见,走上前得意洋洋:“老七,刀刃再长有什么用,也得握刀的人活着……”

唰唰唰

亦庄外草丛里的死士全都被黑暗中射来的乱箭射死,他们连刀都没拔出来就咽了气。

宣瑛冷眼道:“四哥,你弟弟我不仅喜欢刀剑比别人的长,也喜欢以多欺少,你猜猜这些树上有多少人?”

宣环抬眼看去,这些树木枝繁叶茂,但就近的每一棵树上,站着至少五个人,每个人手上搭着弓|弩,箭尖寒芒四射。

他根本不知道暗中藏了多少人。

似乎每一棵树上都有人。

他气急败坏。

宣瑛笑意满满道:“这个节骨眼上了,四哥就别浪费时间了,你还是好好查案吧。如果这么简单的案件都查不出来,刑部那批官员也别干了,东街村口的猪刚下了崽,牵过来,坐镇刑部,还省了一批俸禄。”

宣环怒道:“你……”

宣瑛不等他说出口,就大步转身走了。

祁丹椹出义庄时路过宣环,他恭敬冲他行礼道:“殿下,下官告辞。下官听闻这一片入夜之后不太平,殿下还是早点查完案子,早点回去吧,别遇到什么孤魂野鬼,就不好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几声阴森森的鸱悲鸣声,林间山风呼啸,好似阴魂恸哭。

宣环莫名的心慌,仿佛看到腐尸瞪着他。

走出义庄,祁丹椹只觉得一股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个寒颤。

黄昏时上山并不觉得冷,现在入夜,竟然冷飕飕的。

宣瑛见状,直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祁丹椹肩头。

祁丹椹不解,想着宣瑛怎么突然这么好,推辞道:“殿下,下官并不冷……”

宣瑛不容拒绝道:“你别想感染风寒找本王告假,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你不能生病。”

祁丹椹一想宣瑛说得在理,便没有再拒绝。

出义庄没多远,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山林间清风徐徐,夜色沉沉笼罩着他们。

空荡荡的山道上,前方是两个人被上弦月拉长的身影,后方几个锦王府的侍卫跟着,其他人沿着最近崎岖小道下山了。

祁丹椹问道:“殿下不是说今日宫里有宴会,怎么到义庄来了?”

宣瑛看着蜿蜒山道:“宫宴开始的时候,本王见宣环急匆匆走了,料想会出事,就提前退场。”

他侧目看去,只见祁丹椹微垂着头,鸦羽般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明亮漆黑的双眸辨不出喜怒。

看上去情绪不高。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说害怕他出事,所以才急匆匆提前退场而心情不好?

怎么恋爱中的人都这么矫情呢?

他从善如流,眼含笑意:“主要是怕宣环对你不利。”

他想,祁丹椹肯定心里乐开了花。

毕竟是他最爱的人担心他。

他想,如果我跟祁丹椹摊明说我也喜欢他,他会不会幸福晕过去?

他在那夜回到锦王府后,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终于认清了事实,他似乎、可能喜欢上祁丹椹了,他成断袖了。

这件事让他连续几天无精打采,以及对人生、世界、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疑的最终结果是,他确实喜欢祁丹椹,见不到他就想见他。

经过反复自我痛苦洗脑、拯救、挣扎之后,他决定妥协。

反正祁丹椹也喜欢他,他们这是两情相悦,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他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将这件事告诉祁丹椹。

就在刚刚,他想择日不如撞日。

今夜月黑风高,适合对他说我喜欢你。

他脑子里反复想,我喜欢他就要说出来。

如果不说出来,他怎么知道我也喜欢他呢?

对,要说出来,一定要说。

宣瑜那脑子有问题的都敢说,我为什么不敢?

宣瑜都敢扒他裤子呢?

靠,宣瑜扒他裤子了!

靠,祁丹椹还说过宣瑜身上都是优点,我身上都是缺点……

靠,祁丹椹年纪轻轻的,心眼就瞎了。

不对,现在应该要对祁丹椹说我喜欢他。

知道自己想远了,他立刻回神。

他心砰砰跳,呼吸急促,看向祁丹椹道:“本……”

“本王”两个字是不是太高高在上了?

显得不够真诚。

相爱的两个人应该是平起平坐的。

他心如擂鼓,一鼓作气:“我……”

祁丹椹见宣瑛纠结、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说的模样,道:“殿下怎么了?要说什么?”

他觉得今晚的宣瑛不正常。

明明讨厌断袖,还把披风给他。

向来做事行云流水,现今却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像个满怀心事的闺阁女子。

宣瑛好不容易攒够的劲儿一下子泄了。

他说不出口。

说他喜欢他是不是太矫情了。

可不说的话,怎么让祁丹椹知道他也喜欢他呢?他为他断了袖呢?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言语都是苍白的。

爱要说出来,更要用行动证明。

他拉过祁丹椹,将他抱了满怀。

这一次,他用了毕生的勇气:“你别动,也别说话,听我说。一开始我是因为四哥对你有些误解,觉得你狼子野心,所图不小。所以很讨厌你,处处针对你。后来你到了大理寺,也因为先前对你有偏见,刁难于你,是我的错。其实我并不厌恶你,相反我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懂我。我喜……”

祁丹椹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被抱住了。

他总觉得宣瑛今晚像受了什么刺激。

听到宣瑛说四皇子的事情,因为四皇子对他有误解,他似乎想通了。

今日宣瑛说起宗正寺的事,结合年月日,他基本可以推算出当年先太子之死是因为四皇子。

他憎恨四皇子暗中害死先太子,所以昔日他恨乌及乌,也连带着恨辅佐四皇子的他。

所以他给他道歉。

其实昔日立场不同,互相憎恶是情理之中。

他并不怪宣瑛。

但此刻宣瑛好像很脆弱的样子。

难道今晚说起旧事,勾起他对先太子之死的悲伤难过?

先太子救过他两次,那是如兄如父一般的人,情谊自然不一般。

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宣瑛。

他抱着他,像是汲取温暖似的。

原来脆弱的宣瑛是这样的!

会像个孩子一般找身边人要抱抱。

他应该安慰一下他的。

思及此,祁丹椹在宣瑛说“我喜……”的时候,也伸手抱住了宣瑛。

他像极力安慰他似的,紧紧抱着他。

他不如宣瑛高,也不如宣瑛身姿挺拔玉立,但他的细弱胳膊是有力的。

他一只手抱住宣瑛的腰,另一只手反抱住宣瑛的肩,顺便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抱住他,宣瑛当即所有的话都忘记了。

他忘记说他喜欢他了。

一切都卡在喉咙里。

只余下苍茫夜幕下蜿蜒山道上草木婆娑声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祁丹椹果然是懂他的。

他不说,他就知道他也喜欢他,所以他也紧紧抱了他。

语言果然是苍白的,爱情最好的方式是用行动表达。

他悟了!

什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就是你爱的人,也很爱你。

此刻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爱情就是这般美好。

他将他抱得更紧了。

不经意间侧目,宣瑛发现自己被祁丹椹反抱住的肩膀上,有三道散发着腐臭味的暗黄色痕迹。

他瞪大双眼道:“你刚验尸了?”

祁丹椹“嗯”了声,想到什么,他立刻松开宣瑛,“抱歉,下山太急,手套忘记摘了。”

宣瑛:“……”

爱情什么的,一点也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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