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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扬州梦,谁先觉

越明年, 三月初春,燕王入广陵城。

燕王军下江南后,先以朝廷所封元帅之名号驻扎徐州养兵, 然后, 他并未急着攻打广陵城。

他不欲破坏江南繁盛。所以, 他一边用燕知微所献离间之计,在本该互相守望的江宁与广陵二府叛军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时不时诱敌接战, 屡战屡胜, 再不断攻心施压,最终一举将夺了广陵的叛军消灭。听闻广陵一支已灭, 不日,江宁城的叛军也会归降。

半月后, 江宁总督归降。淮南道内外自此平定。

扬州三月正春风,燕王军入城, 接管人去楼空的扬州府衙。

一年冬去, 本该是富庶之地的扬州城道寥寥。

燕知微即使是文职, 也披着甲, 骑马跟随燕王身后。绣着“燕”字的大旗扬起, 在风中飘扬, 象征着城池易主。

酒肆牌匾落寞,白衣轻甲的文臣却看见草席卷着早已肿胀的尸首, 被弃置在街头,本该春好处, 城中一派衰朽。

路过河岸时,马蹄声烈, 他们听见两岸红楼中传来若影若显的笙箫,奏着凄凄越越的歌。

“是李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燕知微看向楚明, 他侧头向凄凄河边柳时,显然听见了歌声。

“王爷,此音不详,是否要把这奏歌的商女抓来问罪?”有下属问道,“这是在诅咒景朝江山……”

“不必。”楚明勒着缰绳回望,见河道烟水朦胧,这个时节应当新生的柳叶,叶片都被采尽,只因柳叶的嫩芽能充饥。

楚明自从出南下征战后,神情一直紧绷着,此时半晌无言,道,“看看这江南繁华地的模样,再去望长安锦绣……这歌,难道有哪一句唱的不对?”

楚明自打南下后,再不掩饰不臣之意,言行无拘。

他如此评判还在朝堂里呼风唤雨,不日将继位的齐王,他平淡道,“如今庙堂,豺狼被豹吃,豹后又是什么呢,是虎,还是猴?哪日消停过?”

“偌大江山四面烽火,按下这边,又烧了那头,王侯将相各自裂土称王,楚氏朝廷形同虚设。”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这世道,列王争锋,杀伐天下。王道,还有几人在乎?”

将军们面面相觑,他说的太狂妄。他们脑袋不够砍,没人敢接燕王的话。

燕知微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打马上前,只落后燕王一步,声音清越,扬声道:“苍生血,可覆舟。如今列王诸侯,皆使生民血流漂杵。唯有主公,愿使苍生停止流血。”

“如此,燕王之道,难道不是王道?”

燕知微寥寥几句话,使得将士无不动容,士气激越。

这些将士跟随燕王自边疆出征,为的不是朝堂上所谓“圣人”。谁能匡扶天下,他们就跟着谁。

“所言不差。”楚明笑了,他策马立于斜桥,寒光照鳞甲,漆黑的眼眸锐利,看向那笼罩在烟雨中的层楼。

“不必去探问此人是谁。”楚明笑了,“王侯弃城走,商女尚忧国,以歌问本王,本王自然回以歌。”

他道,“传令下去,击鼓回应。三军齐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刚入广陵城,燕王就令三军齐唱汉高祖的大风歌,抒发平定叛乱,一统河山之志。

嘹亮浑厚的歌声,惊破了十年一觉扬州梦。

烟柳斜桥,河岸处,已有许多人家打开窗户,看向这支新入城的军队,翻卷的“燕”字旗帜赫赫威严。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座沉寂的城池,一扇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缝隙。

抵达扬州城府衙时,楚明不等休憩,就令属下检查官仓,查清账目与往来。

他准备继续剿灭叛军,使得江南江北尽收复。

江南蝗灾,饿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流民辗转在杭州、苏州、江宁与广陵之间,皆是大门紧闭。

夏至时,流民的尸首腐朽,都能堵塞河道了,水里都有着尸臭味;冬日大雪封路,贵人马车过处,时有倒毙路中者,不可胜计。

燕知微仍穿着软甲,站在已经坐在扬州府衙首座上的燕王楚明,听着下属来报。

几名仓管被锁链串成一串,跟在后面,腰身肥硕。被派去检查的将士声音含怒,道:“回禀王爷,官仓金百万,府库粟满仓!”

“官仓满粟……”楚明竟也沉默。

良久,他才以手按上额头,苦笑,“死了这么多人,官仓之粟,竟是满的。”

“元帅,应当如何处置?”

“拨出一半充为军粮,余下……”楚明看向燕知微,似乎在等他下文。

“主公,千金易得,民心无价。”燕知微向他颔首,“臣收到情报,自燕地送来的粮草已经到了徐州,一切正常,我们不缺粮。”

楚明心里有了底,将仓库账目合上,淡淡笑道:“余下,开仓放粮。”

三月三,广陵城,燕王下令开仓放粮。

广陵府本来设了八个点位放粮,而后,又增至十六个,整整持续五日,活人无数。

朝廷来圣旨申饬,责他不上交粮饷,不尊朝廷。

燕王只回了六个字:“为朝廷买民心。”

这买来的民心,朝廷收没收到不知道,但是楚明确确实实收到了。

等到他据守广陵城,令麾下将领带兵收复淮南道其余城池时,叛军闻风而逃,百姓开城欢迎,一路所向披靡。

燕知微历任幽州刺史,又随军至此,为帮主公分忧,他自然会代公务繁忙的燕王出面接待当地士绅王公。

他生性灵活机变,总是眉梢带笑,在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里,他从来不拿架子,与之混迹。

在士绅贵族圈子里,他则是从不提自己燕家出身,只会轻描淡写地提两句幽州事务。

燕知微这般端着士大夫姿态,旁人只知他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他在封地最为倚重的臣子,不知他是个长安燕家连族谱都没上的庶子,还有一个出身贱籍的歌姬娘亲。

门阀贵族清高,燕知微这般身世,没有上族谱就不是世家子,还是贱籍,是不能与他们同席的。

别说与贵族同席,贱籍不能科举,亦不能得到推荐,这辈子都不可能通过正常渠道走上士大夫的位子。

但他在乱世将至之前,投了燕王。

有楚明撑腰,他终于可以不负天才,被这些年龄比他大两轮的官员士绅巴结,一口一个“燕先生”。

燕知微自然也回以笑脸,亲亲热热地喊着尊称,与之推杯换盏。

但是朱门酒醒后,燕知微离席上马车前,看着门前细雨滴答落下的细雨,却面无表情。

他明着出身世家,如今却一身白衣,心想:“仓中硕鼠,原在朱门楼第。”

江南多才子,如今科举虽在,但是皇帝老是换,让士子们考试都顾虑重重,心里不安定。

有些人看准了燕王的前途与悍勇兵马,自然打算走他的门路。于是,江南士子们纷纷聚拢前来,叩门欲拜燕王旗,把府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燕知微太明白个中门道,燕王现在又是缺人才的时候,他会先代楚明先筛选一波人才,把有真才学的士子推荐到燕王帐下。

所以,燕知微放出风声,他对外接受行卷。不同的是,他这里,寒门子弟也可以叩门。

扬州四月,细雨微微,朱门前,远客总是络绎不绝。

数十名士子相约而来,不顾细雨沾衣,将自己的卷子谨慎保护在竹简里,叩响了府衙的门。

甚至还有人郑重敷粉,精心打扮,显然是很重视此次行卷。

他们找了无数门路,想要见的,无疑是如今天下兵马大元帅,燕王爷楚明麾下独一档的红人,“燕先生”。

在前来拜见之前,他们不知“燕先生”年岁,心中想的是一名三四十岁,留着胡子,斯文儒雅,德高望重的前辈。

却不料,待他们被引入厅中,却见到一名身着无品级的荼白色长衫,墨发束冠,身形纤瘦的年轻书生。

看上去,比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小。

“燕先生。”燕王亲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恭恭敬敬道。

燕知微卸任楚明给他的刺史之位后,如今并无官职,当然不能称呼官职。

几名为首的士子有些讶异,他们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出自知名书院,也是扬州本地世族子弟,在这一批人中隐隐优先,先行把自己的集子递上去。

燕知微看了无数人的卷子,眼睛挑剔的很,却在姿态上与读书人为善,从不为难,笑着说:“诸位是广陵官学的学生,请坐。”

“谢先生赐座。”他们忙不迭坐下,等待燕知微看完他们骈散得当的文赋,用词华丽的诗歌。

燕知微翻了几页,都是诗歌,题目都是赞颂朝廷。

还有人用了很深的心思,专门为燕王作赋,把王爷夸了个天花乱坠,文笔过关,立意却不行。

现在,燕王楚明缺的不是只会写文章的文人。燕知微看的很快,一些不入眼的就随手放下,不置一词。

倒也不是没人写策论,但是大体风格都是科举的那套,简单来说,就是“释经”。

四书五经都已经被读烂了,这些文章,不过是在反复论证一个世人早已知晓的道理。

一炷香后,燕知微粗略扫过卷子,觉得一个能用的也没,心里已经在构思如何不疼不痒的送客了。

果不其然,听闻燕知微一个都没看上时,有些自恃年纪长,家世显贵的公子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一名天青色衣衫的士子阴阳怪气道:“先生要不再看看?见你这般年轻,书读的不多吧,若是错失人才,难道王爷不会责怪?”

燕知微笑了,语气看似委婉,言语却锋利至极道:“诸位挺会做题,想必科举考得不错吧。”

“我寒窗十年,早早就中了秀才,广陵城谁不知我范恒是个才子”那士子当场破防,“要不是如今长安形势不明……”

“都很会写歌功颂德,擅长命题作文。所以在下说,诸位特别擅长做题。”

燕知微埋头翻了翻,漫不经心道,“却不见一人针砭国策,王爷若要收你们做幕僚,是听你们出谋划策,还是溜须拍马?”

“……”

“送客吧。”燕知微将茶杯底放置在桌上,看着哑口无言的士子们,平静道。

这一批士子又走了。他一无所获。

“第十五批了。”燕知微叹了口气。

有王府亲卫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门外还有一人布衣书生正徘徊不去,递上自己的文章,说要见燕知微。

“寒门士子仇英?快请进来。”燕知微看到这篇惊才艳绝的策论,忙不迭往外走,顾不得屋外细雨霏霏,迎了出去,正与那顶着雨向前走的书生碰了个正着。

他有举荐之心,士子有求官之意,一拍即合。

燕知微当即答应为他引见。

唯才是举,选贤与能。

这是楚明给他的八个字,其中隐含着不分门第,不论贵贱之意。这代表了什么,燕知微立即就领会到了。

他的主公不喜欢世家大族。

楚明明白,如今天下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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